（香港卫视总台华东11月26日）
引言：当“文化盛宴”遭遇“现实尴尬”
岁末年初，伴随着寒流一同而至的往往还有各级文化部门组织的冬春文化惠民活动。这道由各级文化主管部门精心烹制的“文化年货”，其本意美好而纯粹：在农闲与佳节交织的时节，为基层群众送去精神滋养，营造喜庆祥和的节日氛围，共享文化发展的成果。
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常常是事与愿违。在无数个基层文化站点，我们反复目睹这样的场景：精彩的演出，观众却寥寥无几，演员的热情在空旷的场地中渐渐冷却；精心筹备的国学讲座里，专家旁征博引，听众却目光游离，仿佛在聆听一场与己无关的天书；一箱箱崭新的图书送达图书室，却如投石入深潭，仅在入库时激起一丝涟漪，而后便寂然蒙尘，无人问津。
组织者劳心劳力，满怀“送温暖”的赤诚；参与者却意兴阑珊，流露出“被安排”的无奈。这种“送”与“接”之间的严重错位与不匹配，让一桩好事陷入了“组织者累、接收者烦、效果微”的怪圈，使得良好的政策意图在“最后一公里”打了折扣，诚挚的文化善意未能有效地转化为民众内心的获得感与幸福感。
一、 困局透视：文化惠民“失灵”的深层机理
要破解困局，绝不能止于现象的描述，而需深入肌理，剖析其背后系统性、结构性的根源。当前活动中存在的普遍性问题，不仅关乎政策的即时成效，更深远地影响着政府的公信力与文化的感召力。
1. 时间的尴尬：“文化礼包”异化为“甜蜜负担”
基层单位，特别是乡镇、街道、村社，年末岁尾正值各项工作收官、考核、总结的关键时期，任务之繁重、头绪之复杂，堪称一年之最。此时，一项自上而下、突如其来且不容推辞的“文化下乡”任务，往往成为压垮基层工作节奏的“最后一根稻草”。它迫使基层干部在“拒绝上级美意”与“应付眼前急务”之间进行艰难权衡。最终，文化惠民这一本该是“锦上添花”的乐事，异化为“雪中送炭”式的行政干扰，接收方在疲于奔命中消化这份“甜蜜的负担”，活动的初衷早已荡然无存。
2. 内容的尴尬：“文化大餐”沦落为“隔夜冷饭”
这是文化惠民工程最核心、最顽固的痛点。其根源在于一种根深蒂固的“供给中心主义”思维——即“我有什么，就送你什么”，而非“你需要什么，我才提供什么”。于是，我们屡见不鲜：给一个以现代农业科技为核心的养殖基地，送去一场高深的《论语》心性修养讲座；为一个以“90后”、“00后”产业工人为主的工业园区，安排一场他们完全听不懂、也欣赏不来的传统地方戏曲；向一个渴望通过电商渠道销售土特产的村庄，发放一批他们并无兴趣的都市文学小说。这种罔顾接收对象身份特征、知识结构、审美趣味和真实需求的“一刀切”粗放配送，其结果必然是“水土不服”。讲者在台上口干舌燥，听者在台下茫然无措，双方在一种礼貌而尴尬的沉默中，共同完成一场程式化的“文化表演”，极大地损耗了文化本身的尊严与魅力。
3. 形式的尴尬：“群众狂欢”演变为“虚假繁荣”
为了在汇报材料、新闻照片中呈现出“热烈欢迎、广泛参与”的盛况，一些活动在组织形式上严重失真。到青壮年大量外出务工、常住人口以老幼为主的“空心村”演出，需要基层干部四处“借观众”来凑数；为了画面整齐、凸显组织有力，要求必须到场的群众穿上统一发放的马甲，充当活动的“背景板”与“气氛组”。当群众从主动的“文化参与者”和“价值共创者”，沦为了被动的“行政任务道具”和“景观陪衬”，当文化的内在活力需要依靠行政命令来强行维系时，这样的“惠民”便彻底背离了其“以人民为中心”的初心，堕落为一种劳民伤财的形式主义。它不仅无法带来快乐，反而成了一种令群众反感的额外负担，与文化建设的目标南辕北辙。
二、 破局之道：双轮驱动，实现从“输血”到“造血”的系统性变革
破解上述困局，零敲碎打的修补已无济于事，必须从系统思维出发，推动一场从理念到机制的全方位深度变革。这需要依靠“精准配送”与“深度参与”两个轮子同时驱动，实现从单一“输血”到持续“造血”的根本性转变。
（一） 精准配送：从“政府端菜”到“群众点单”的机制性重塑
精准化，是现代公共文化服务高质量发展的核心要义。其本质是践行“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将文化服务的选择权、评价权真正交还给群众。
1. 建立“需求清单”机制，变“我们有什么”为“群众要什么”
必须将深入、科学的需求调研作为任何文化惠民活动策划的强制性前置环节。
调研方式多元化：综合利用线上问卷（通过社区微信群、公众号）、线下恳谈会、随机访谈、甚至“沉浸式”的社群观察等多种形式，打通需求表达的渠道。
调研内容精细化：不仅要统计“谁在看”（人口结构），更要深入探求“想看什么”（内容偏好）、“想怎么玩”（形式喜好）。例如，对于社区老人，是偏好戏曲还是养生讲座？对于年轻父母，是否需要亲子阅读或育儿工作坊？
调研机制常态化：改变“为活动而调研”的临时性做法，建立动态的“文化需求数据库”或“需求地图”。通过定期更新，实时把握群众文化需求的变化脉搏，为精准决策提供坚实的数据支撑。
2. 打造“资源地图”平台，变“粗放配给”为“智能匹配”
文化部门应从一个文化产品的直接“生产者”和“分配者”，转型为区域文化资源的整合者、配置者和平台运营者。
编制“文化服务菜单”：对区域内所有可调动的文化资源进行盘活、梳理和标准化描述，形成一份详尽的、可供选择的“菜单”。菜单应包含演出、讲座、展览、电影、艺术培训、数字资源等各类别，并明确其内容简介、形式、时长、适宜人群等关键信息。
推行“点单式”精准服务：将这份“菜单”公开发布至各基层单位，由它们根据前期调研的“需求清单”，像点菜一样自主选择所需的项目。文化部门则根据“点单”情况进行资源的智能调度与配送，实现“一类一策”，甚至“一村一品”的个性化服务。
引入“社会力量”加菜：积极引导和吸纳优质的社会文化机构、文艺院团、文化类社会组织等进入“资源地图”，丰富供给主体，提升服务品质。
3. 实施“效果评估”体系，变“活动场次”为“群众笑脸”
改革对文化惠民工作的考核评价指挥棒，是确保精准配送落地生根的关键。
考核标准重心的转移：将考核的核心指标从重“投入”（如送了多少钱、多少场）和“过程”（如活动场次、参与人数），坚决转向重“产出”和“效果”（如群众的满意度、参与率、自发好评率）。
建立全流程反馈闭环：活动结束后，必须通过简便易行的满意度测评、第三方抽样调查、群众代表座谈会等方式，收集真实反馈。形成“需求调研-精准供给-效果评估-反馈优化”的持续改进闭环，确保文化服务永远走在满足人民美好生活新期待的正确道路上。
（二） 深度参与：从“文化旁观”到“文化共创”的理念性升华
如果说“精准配送”解决了“送得对”的问题，那么“深度参与”则旨在回答“如何送得深、留得下”。这是文化惠民工作从1.0版升级到2.0版的质的飞跃——其精髓在于，送文化不只是“送产品”，更是“送技能”、“送平台”、“送机会”，让群众从被动的“旁观者”变为主动的“参与者”乃至“创造者”。
1. 角色之变：从“演员”到“教练”与“园丁”
文化工作者的身份需要进行一场深刻的革命。
当好“文化参谋”：派出熟悉基层、善于组织的文化辅导员，深入社区、村庄，帮助挖掘本土文艺骨干，协助他们成立诗社、剧社、书画社、舞蹈队等，制定活动计划，链接专业资源，激活其内在的文化自觉与组织潜力。
当好“艺术导师”：对已有的、但水平有限的本土秧歌队、锣鼓队、合唱团等，派遣专业艺术家或资深文艺工作者进行“结对子”辅导，从基本功、节目编排、舞台表现等方面进行提升，授之以渔，让他们能自信地撑起本村、本社区的文艺舞台，从“要我看”变为“大家演大家看”。
当好“项目设计师”：与企业、学校、军营、社区、乡村等不同单位共同策划，设计符合其组织特质、业务特点和员工需求的文化套餐。例如，为科技园区设计“科技与人文”对话沙龙，为果园设计“农业美学与产品包装”培训，让文化服务与对象的生产生活深度融合，赋能发展。
2. 平台之建：从“单向舞台”到“共创工坊”与“赋能平台”
活动载体和形式的创新，是实现深度参与的物质基础。
创设“文化工作坊”：将资源从动辄数十万的大型演出，部分转向扶持大量小型化、互动性强的体验式工作坊。例如，派非遗传承人进驻社区，开办“新春剪纸工作坊”、“传统宫灯制作班”，让群众亲手为家庭增添独一无二的年味；组织“我们身边的故事·戏剧工作坊”，由专业导演引导居民将社区故事搬上舞台；开设“手机摄影与短视频制作”课程，让群众学会用现代媒介记录和表达生活。文化送的不再是成品，而是一段美好的创造经历、一项新习得的技能和一份亲手成就的快乐。
搭建“创演平台”与“激励系统”：设立“社区文化创投微基金”，鼓励基层文艺团队、文化社团申报自己的文化活动项目。对优秀方案给予小额资金、设备租赁或专业指导支持。举办“社区文化艺术节”、“我们的村晚”等赛事和展演活动，并给予荣誉激励，让“百姓舞台”真正由百姓主导、百姓享乐。文化部门则从台前退居幕后，成为坚定的支持者、服务者和品质把关者。
培育“文化种子”队伍：系统性地组建和培训一支“文化指导员”或“群众文化特派员”队伍。他们的核心使命不是自己演出，而是播种、培育和辅导。他们的成绩单，不是演了多少场，而是培育了多少支有活力的基层团队、辅导出了多少个高质量的群众文艺作品、看到了多少张群众在文化创造中自信绽放的笑脸。
三、 愿景实现：让文化在人民的创造中生根发芽、熠熠生辉
当“精准配送”确保了文化资源的有效流通，当“深度参与”激活了基层社会的文化细胞，两者相辅相成、深度融合，文化惠民将超越简单的“送温暖”层面，收获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而持久的快乐。
这是一种“被看见”的尊严之乐。当一位平时默默无闻的保安大哥在社区晚会上表演了自己编排的快板，当一位家庭主妇的插花作品在文化站展厅获得赞赏，他们收获的掌声与目光，是对其个体存在价值与创造能力最直接、最真挚的肯定。文化，在此刻成为了普通人照亮自我、确认尊严的光束。
这是一种“深体验”的创造之乐。亲手烧制一个陶器、合力排演一幕话剧、共同创作一首属于自己村庄的村歌——这种全身心投入、物我两忘的“心流”体验，所带来的沉浸感、掌控感与成就感，远远超越被动观看他人表演时所获得的短暂愉悦。文化，从一种外在的“观赏物”，内化为一种生命的内在“体验感”和“能动性”。
这是一种“强凝聚”的社群之乐。当左邻右舍为了排练一个节目而频繁互动、切磋技艺，当全村村民为了筹备自己的“村晚”而群策群力、各展所长，文化便超越了娱乐功能，成为了重建熟人社会、增强社区认同与凝聚力的强大粘合剂。这份在共同创造中结下的深厚情谊与集体记忆，是任何“送来了”的现成文化产品都无法赋予的宝贵财富。
结语：从“文化惠民”到“文化悦民”，迈向新阶段
“送”文化，意在共享，其乐在一时，它体现了政府的责任与关怀；“种”文化，功在长远，其乐在根本，它彰显了文化的生命力与主体性。
站在新的起点，让我们共同将冬春文化惠民的活动焦点，从“我们送了什么”彻底转向“他们创造了什么”。这不仅需要我们继续送去精彩的节目，更需要我们派出智慧的“参谋官”和辛勤的“园丁”；不仅需要提供丰富多元的“文化菜单”，更需要用心搭建激发创造活力的“广阔平台”。
当每一个社区、每一个村庄都能在自己独特的土壤上，生长出千姿百态、生机勃勃的文化果实，当每一位普通群众都能在文化的创造与参与中绽放笑容、找到归属、确认价值——这，才是“文化惠民”四字最深沉、最动人的时代内涵，也才是“这个节日，有文化真快乐”所指向的幸福真谛与圆满境界。让我们携手，共同推动这场暖心而深刻的变革，让文化的光芒，真正照亮并温润每一个人的心灵。
（作者：香港卫视总台国际书画院院长，齐鲁文化传承发展促进会高级研究员，山东省文化馆原专职副书记、副馆长、山东省非遗保护中心副主任，研究馆员——李思峰）
（香港卫视总台华东报道）